阿許

世界破破烂烂,小鹅缝缝补补

【雁默】凤灼城下 四

节四.

 

默苍离见过冥医后,沿着东井巷回宫,临走前冥医说记得找个马车回去,但默苍离没有听他的,他徒步走在街上,身边只跟着容与。容与手里提着一只不大不小的纸包,那是这几日的药材,冥医没有给默苍离而是直接给了容与,但他显然高估了容与的以下犯上的能力。

 

走出寺庙很远后,默苍离忽然停下转身对容与说,扔了。容与一愣,抱紧了纸包,摇头道,不可,先生,这事关您的身体,恕容与难以从命。默苍离蹙了蹙眉,不悦道,给我。容与万分为难。

 

我最后说一次,给我。

 

容与诚惶诚恐,双手呈上递给了他。默苍离这才舒展眉眼,接过来继续往城中走。容与连叹息也不敢,哀戚地跟随在后。

 

街上人来人往,人声嘈杂。不起眼的地摊上摆了十几串不起眼的琉璃,摊贩乃一中年大叔,甫入春,打着蒲扇啃着饼。虽说此时在凤灼城,琉璃还不如雁王即位后那么炙手可热,但佳品美物仍是不乏,如这般的,质地也不剔透,打磨也不光整,生活优渥的凤灼城民大多是看不上的,小伙子们也没脸买来送给心爱的姑娘,多半只能沦为孩子们手里的玩物。但默苍离也并不是想买个漂亮的琉璃制品,所以也不甚挑剔。

 

身后容与了然,上前一步与小贩相询了价格,小贩难遇这般天人似的客人,脸上堆出花儿来,甚是仔细地在十几串琉璃中挑了最为精致的一串,恭恭敬敬递给容与,容与转身递给默苍离。

 

彼时朝中已然大变,街头巷尾流传着花样百出的传言,大家听来也甚是惊恐,有人说,啊,那天一群兵拿着刀,捆着丞相府的人一个个押出来。有人说,啊,我早上起来卖豆腐,走过李大人府上就看见门前一滩血。还有人说,嘤嘤嘤,顾老爷前儿还答应给我赎身呢,怎么就突然进去了。但惊恐完之后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,爷们儿继续喝酒打牌,小男女们放着风筝,妈妈训着孩子,孩子掏着蚂蚁窝,政治确实挺可怕的,但生活还是要继续。

 

默苍离也亲往廷尉看过,众人虽不知他是谁,但之前有过羽王旨意,因此也依着他的吩咐见过一些犯人,将卷宗交给他。

 

廷尉尚在没日没夜的审讯,不断有成果传到晨宫,丞相的这张大网,竟远比表面所见的要深邃巨大。大势已底定,羽王却并没有轻松欢欣的神态,但这些于默苍离,皆是无关痛痒的了。

 

浮舟宴上的事后来便不了了之,王上摆明了不想再追究,甚至连明大人都未曾传来一问。大家察言观色之下,也都乖乖闭了嘴,让往事随风去吧。

 

但私下里仍有人叹道,唉,王上对太子殿下也太过纵容了。旋即有人回答道,可依我之见,王上连真伪都倦于确认,不正是令人寒心之举么。可见这世间事纷繁复杂,爱与漠视之间,相形相象,相辅相生。

 

先生自从在浮舟宴见过诸位皇子,不知生了何等兴致,对羽王道,在下正欲寻一名弟子传承,见太子殿下颇合眼缘,愿请王上美成师徒缘分,不知王上意下?

 

王上的意下么,向来是不重要的,当问的该是,羽国朝野的意下。

 

由于先生提出的时机甚是逢巧,丞相军事布防就在他手里,卷了一张地图,他就是不给,还甚恭谨地询问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。羽王心里想,这个人还跟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一样讨厌。

 

他不认为默苍离是什么好意。

 

太子毕竟是他的儿子,但事关羽国朝野上官公族,他又不止这一个儿子。

 

当夜默苍离独自坐在案前,屏退了四下,将冥医给他的琉璃珠与白日所买的琉璃串放在一起,以琉璃珠为载体,以琉璃串为契物,设下了瑶光刻。这是一个很费心力的术法,做完之后,默苍离脸色苍白,唇角溢出鲜血。

 

他进宫的只是为了收徒。

 

凤凰指的确是个好东西,但醉翁之意不在酒。要掩人耳目,这惑人之酒,自是愈大愈好,愈是丧心病狂愈是合情合理。他思来想去,觉得整个羽国,也就凤凰指有这分量。

 

顺便为鸿儿铺平一条路。

 

他的鸿儿,怎么能做那亡国之君,由人欺凌践踏呢。是以他虽对这个羽王、乃至这个朝堂皆无甚好感,但至少目下,上官王室还不能亡。如此便只能对不起师妹了,虽然他们彼此早已惯于搅局,但这次是真的情非得已。

 

但他不能明目张胆地表示他要收鸿儿为徒,墨家钜子收徒是有诸多不成文规定的。传统这种东西,固然怠惰,但有时确是有其道理。这个词提起来似乎庄严肃穆,但到了钜子这里,与其说是庄严肃穆,不如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。

 

默苍离的师尊,前任的钜子大人,五岁起便教导默苍离与凰后读书写字,却直直拖到了默苍离几近成年才让他正式拜入本宗,收为弟子。而在这段漫长的时期内,默苍离与凰后二人在本宗是无任何名分的。

 

对此默苍离并没有任何怨怼,因为他知道师尊是无可奈何。

 

怪只怪在他们不该相遇太早。

 

在一群虎视眈眈的豺狼虎豹之间,钜子继承人这个高调的身份与尚未长硬的翅膀,会让年轻的小徒弟们过早地承担起生命的重量。师尊为了保护他,将他与凰后带在身边,一般无二的调教,一般无二的待遇,让凰后给他做了十余年的掩护。

 

继承人与牺牲品,九算为之举棋不定,其实钜子一开始就选好了。

 

周全是真周全,残忍也是真残忍。

 

凰后说,师兄,墨家真是地狱啊。但他觉得还不至于,墨家虽然有不好的地方,却也有许多好的地方。人嘛,活着总是要吃苦的,若想拥有它的美好,自然也须忍受它的不好。

 

所以默苍离最能忍了。为了看昙花一瞬绝色,守十年苦寒不值得吗?但他对昙花那么地向往,再短暂的绽放和再漫长的苦寒,也是可以忍受的。

 

那些为了生活而受苦的人,譬如鸿儿,譬如师妹,譬如师尊,譬如杏花,譬如俏如来,他们的无所适从皆是缘于他们没有能够练就忍耐的本事。不能忍受罪恶,也不能忍受正义,不能忍受深情,也不能忍受冷漠。

 

但默苍离天赋异禀。温皇似乎也与他有着一样的秉性。

 

是以,哪怕就在数个月前,他方才提剑亲手杀了自己的师尊,他几乎死在自己深爱的手足之局,这一刻,他仍然可以仅仅只是看见鸿儿立在亭下便欢欣不已。

 

羽王还在说着什么,他没有听见,搁下了茶盏,敛着衣角走下凉亭,来到鸿儿面前。

 

鸿儿似乎有些怕他,怯怯的越过他向自己的父亲望了一眼。

 

得了父王首肯,才低着声音弱弱地叫他一声,师尊。

 

没关系。

 

他会让鸿儿爱上他的。

 

他取下琉璃珠戴在鸿儿脖子上,一瞬间,瑶光刻接触到宿主的身体,便与它相契一体。鸿儿脖子上的琉璃珠,加上他手腕上的琉璃串,便完成了入门的仪式。

 

鸿儿捏着珠子,对他笑了一下,默苍离便也随他笑了。

 

默苍离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,甚至还有些高兴,高兴琉璃珠送出去鸿儿就是他的徒弟了。

 

这是墨家的传统,旨在万无一失,与感情无关。墨家钜子继承人从拜师到铸心成功的那一天,性命都是握在自己师尊手里的,当初他是,后来俏如来也是。

 

这是千百年传下来的规矩,与血亲不准乱论一样没有什么好考虑的。

 

定要追根究底的话,大概可以猜测其原因是铸心失败带来的重大损失。毕竟如雁王这样因铸心失败而黑化为社会毒瘤的,墨家血迹斑斑的历史上不是一两个。

 

而如俏如来那般,当上了钜子却还有个师兄活着,大抵也是绝无仅有的。

 

/

 

这间房间开了两面,一面临水,临岸种着淡紫色的落新妇,风从水上吹来,拂动着柱子上的纱帐轻轻摇曳。容与安静跪着,默苍离坐在案前,翻着堆成小山的卷宗。

 

偶尔他会对容与说些什么,容与点头称是,记了下来。

 

指尖在黄色的卷宗上顿了顿,默苍离说,这个沈翌,留下来,找个机会送他进兰台。他合上了卷宗,抬眼看向容与,又道,至于你……默苍离顿了顿,思忖道,羽王生性多疑,论及心腹,除了太子傅便是太师,苏合秉性端正,却过于泥古不化,师延津倒是个可作托孤的政才。你进太师府,做幕僚也好,认干爹也好,让他信任你。

 

容与应是。

 

默苍离又道,太子这里,你看着便好,不必出现在他面前。羽国的事,悉数交给你,遇事可自行决断,定期与我知晓。

 

默苍离还在思考是否还有旁的需要交代,容与应了话,欲言又止。

 

默苍离走到雕栏前,水里黑色的鱼儿游曳不止,容与端来一盘鱼食呈上。容与道,先生此去,不知归期几何,小主人年纪尚浅,是否,变数过大了。默苍离将鱼食洒在水里,看着池中鱼儿争相抢食,淡然道,我当然知道变数太大,否则留你做什么。

 

容与跪在他脚边,垂着头,默然片刻后说,先生还会回来吗。默苍离理所当然道,自然会。

 

这日晚,太子殿下临睡前喝了一盏清茶,睡得很熟,烛台在角落里昏暗地燃着,门外的宿卫不知去了哪里,一个人影如入无人之境,在他床边坐下。

 

他伸出手,覆在太子额上,轻轻地抚了抚。

 

夜光穿过流珠和帷屏,斑驳地落在那只手上,映着指尖如玉一般。寂静的夜里只听得见一个人睡中清浅的呼吸。

 

他何尝不知,此去经年,归期难许。前途太过渺茫,不能预料。

 

但师妹很快就会反应过来,羽国是她的地盘,他万不能再此久留。

 

若依他本意所愿,便就携了鸿儿一起上路,自己怜他爱他,定好过在这羽王宫中千般受苦。即便此刻本宗风雨飘摇,他自身亦风雨飘摇,默苍离仍有自信,可护得他周全无失。但墨家两千年来屹立不倒,靠的不是“我以为”的意气,而是基于环境的“最优决策”。

 

且从另一方面考量,鸿儿与他毕竟情意尚浅,贸然带了他走,纵然初时欣喜,感到新奇自在,然而天伦难违,时间久了,便会开始思恋父兄亲人,反而对自己心生怨恨。

 

可他的鸿儿还这般年幼可爱,没有他从旁教导庇护,将来又会如何,又要尝多少辛苦,受多少欺辱。

 

他忧思难遣,又无法可解,便越是难过。

 

静默着坐了许久,默苍离俯下身,在鸿儿额头轻轻落下一吻,浅浅地笑着轻声道,这是还你的,小流氓。

 

当初鸿儿在寺中吻他指尖,许诺要娶“她”过门,若是让鸿儿知道他当时面对的是何人,不知还会如何羞惭。

 

不过,他们虽然做不成夫妻,幸而还可以做师徒。

 

评论(5)
热度(23)